中国“三农”重点领域改革发展的回顾与前瞻

——权威专家贺《中国农村经济》创刊40周年

编者按：2025年，《中国农村经济》迎来创刊40周年。40年来，承蒙社会各界的关心和支持，期刊质量不断提高、国内外影响力持续提升，在引领学术创新、促进学术交流、培养学术人才以及推动中国“三农”改革与发展实践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现已成为国内外公认的权威经济学期刊。在创刊40周年之际，特邀部分在本刊担任两届以上顾问或编委的权威专家开展笔谈，结合改革开放以来“三农”改革发展实践变迁和相关领域研究演进作出回顾与前瞻，以示纪念。谨向关心和支持本刊的社会各界朋友表示真诚的感谢！本刊将认真总结经验，继续开拓创新，进一步提升办刊质量，为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推进中国式现代化作出新的贡献。

中国农村基本经营制度的特点

陈锡文

中国农民工的发展变化及相关研究态势

李培林

新科技革命与中国农业技术进步

蔡   昉

浅议乡村振兴主体

张晓山

如何看待中国的大规模快速城镇化

魏后凯

城乡二元与城乡融合发展

黄祖辉

《中国农村经济》与中国农村经济研究发展

黄季焜

如何看待中国的大规模快速城镇化

作者介绍：魏后凯，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农村发展研究所研究员。自2015年9月起担任《中国农村经济》主编。

原文刊发：《中国农村经济》2025年第1期（点击可查看当期目次和摘要）

祝贺《中国农村经济》创刊40周年。经过40年的积极探索和持续发展，《中国农村经济》不断迈上新台阶，学术影响力全面提升，现已成为引领中国农村经济学创新发展的旗舰平台以及各级政府和各类经济组织“三农”决策的重要参考。希望《中国农村经济》继续面向国家战略和社会需求，在推动中国和世界农村经济学繁荣发展中发挥更大作用。

《中国农村经济》是伴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逐步成长起来的。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在“三农”领域的一系列探索实践，为世界繁荣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其中，消除现行标准下的农村绝对贫困、主要依靠自身力量保障国家粮食安全、大规模快速城镇化是中国对世界发展贡献较大、最值得关注的三件大事。鉴于已有较多的文献阐述农村反贫困和粮食安全问题，笔者着重就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大规模快速城镇化现象谈谈自己的认识和看法。

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工业化的持续深入推进，中国经历了一个大规模快速城镇化过程。可以说，大规模快速城镇化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城镇化的基本特征。“大规模”指新增城镇人口的规模或城镇化的要素体量大。按国家统计局印发的《统计上划分城乡的规定》来计算，中国城镇人口由1982年的21480万人增加到2023年的93267万人，共新增城镇人口71787万人，平均每年约新增城镇人口1751万人，无论是新增城镇人口的总量还是年均增量，这在世界上都是史无前例的。“快速”指相对于世界平均和各类经济体而言，中国的城镇化速度快。1982－2023年，中国城镇化率由21.13%迅速提高到66.16%，平均每年提高1.10个百分点。在这么长的时间内，中国的城镇化平均速度能够维持在1个百分点之上，这在世界上也是罕见的。世界银行WDI数据库的数据显示，世界城镇化率在1982年为40.1%，2023年提高到57.3%，这期间平均每年提高0.42个百分点。其中，高收入国家的这一指标为0.24个百分点，包括中国在内的中等偏上收入国家的这一增长率为0.84个百分点，中等偏下收入国家平均每年提高0.38个百分点，低收入国家平均每年提高0.33个百分点，而中国的这一增长率则高达1.07个百分点。可见，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城镇化速度远高于世界和各类经济体的平均增速。

很明显，这种大规模快速城镇化是中国的一个独特现象。一般认为，城镇化是经济社会发展的结果，也是现代化的重要标志。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大规模快速城镇化现象，既反映了中国人口规模巨大的国情特征，也体现了中国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和现代化建设的巨大成效。尤其是，持续快速推进的工业化为城镇化提供了强大动力和产业支撑，为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提供了稳定的就业岗位；而农村改革发展和农业科技进步大大提高了农业劳动生产率，为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创造了有利条件。当然，也应该看到，中国的城镇化是在改革开放之后开始加速的，这既有发展阶段和发展条件变化等方面的原因，也明显带有一定的“补课”性质。在20世纪上半叶，中国城镇化率一直在10%左右徘徊，城镇化进程十分缓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尽管开展了大规模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但城镇化进程却出现了较大波动，导致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城镇化进程严重滞后于工业化进程。

然而，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大规模快速城镇化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过去长期形成的城镇化严重滞后于工业化和经济发展的状况。从国际比较看，中国目前的城镇化率与经济发展水平基本上是相适应的。按照世界银行WDI数据库，2023年中国人均GDP为12614美元（现价），大约比世界平均水平低4.0%，比中等偏上收入国家平均水平高20.6%；而中国城镇化率为64.6%，尽管仍略低于中等偏上收入国家68.7%的平均水平，但已经比世界平均水平高7.2个百分点。这说明，在经历长达40多年的大规模快速城镇化之后，中国城镇化严重滞后的状况已经得到根本扭转，城镇化进程与经济发展水平总体上是匹配的。

应该看到，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大规模快速城镇化不仅拉动了投资，创造了大量就业机会，促进了内需扩大和产业结构升级，有力推动了中国经济持续快速增长（魏后凯，2014），而且对世界城镇化进程作出了重要贡献。根据世界银行WDI数据库的数据，在1982－2023年世界新增的27.54亿城镇人口中，有25.4%是由中国贡献的。如果按照国家统计局的数据计算，这期间中国新增城镇人口7.18亿人，占世界新增城镇人口的比例达到28.1%。

中国推进大规模快速城镇化的一个重要成效是，在实现大规模城乡人口迁移的过程中，并没有像某些发展中国家那样在城市形成贫民窟，由此导致贫困人口由农村向城市的规模性转移。这可以从城乡两端来进行解释。从城市端看，伴随着工业化的持续快速推进，城镇工业和服务业增长迅速，为进入城镇的农村劳动力提供了大量就业岗位。同时，在由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型的过程中，各级政府都高度重视城市规划和城市建设，不断改善城市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加强对城市棚户区、老旧小区和城中村的改造，避免了城市内部区域分化的加剧。从农村端看，中国进入城镇务工的农民工具有典型的城乡两栖性，其保留在农村的土地承包经营权、宅基地使用权和集体经济收益分配权等为他们在遇到困难时返回农村提供了保障和退路。正是城乡两端诸多因素的综合作用，才有效消除了形成城市贫民窟的基本条件，如缺乏就业岗位、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短缺、没有返乡退路等。

在大规模快速城镇化进程中，中国曾经出现了一个超高速城镇化时期。如果以世界城镇化平均速度为参照，大体可以将城镇化速度分为五个等级：城镇化年均速度小于等于0.20个百分点为低速，处于0.21～0.60个百分点之间为中速，处于0.61～1.00个百分点之间为中高速，处于1.01～1.40个百分点之间为高速，超过1.40个百分点则为超高速。1978年至今，中国城镇化速度有15年处于超高速区间，有12年处于高速区间，有7年处于中高速区间，有10年处于中速区间，只有1年（1990年）处于低速区间。尤其是在1996年城镇化率越过30%的拐点以后，中国城镇化推进到一个超高速增长时期，1996－2017年中国城镇化率年均提高1.42个百分点。这种超高速城镇化对资源环境产生了巨大压力，特别是在城乡二元户籍制度下，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与人口城镇化不同步，即采取先进城再市民化的分步实施方式，导致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进程严重滞后，由此影响了城镇化质量的全面提升。

近年来，随着发展阶段和发展环境的变化，中国城镇化增速已经明显减缓。2018－2020年，中国城镇化率年均提高1.22个百分点；而在2021－2023年，这一年均增速则下降到0.76个百分点。总体上看，近年来，中国城镇化减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随着城镇化水平的不断提高，尤其是2017年城镇化率超过60%以后，中国迈入城镇化快速发展中后期的关键阶段（李智，2021），城镇化减速已经成为基本趋势。其次，在新发展理念下，过去城镇化加速推进的低成本支撑环境，如劳动力低工资、土地低价格、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成本的延迟支付、资源价格扭曲、环境污染成本向社会转嫁等，已经不复存在。再次，在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后，经济增速减缓导致城镇就业增长趋缓、需求不足，而人工智能应用、工资上涨、产业升级等将导致资本对劳动力的替代，城镇就业压力日益加大。最后，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全面实施，农村创业就业机会增多，加上农村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逐步完善，农民进城落户意愿出现下降趋势。这表明，在城镇化减速的新形势下，中国城镇化的高速、超高速增长时代已经结束，未来将更注重全面提高城镇化质量，尽快实现由速度型向质量型转变。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中国城镇化速度在逐步放慢，但目前仍处于城镇化快速推进阶段，中国的大规模快速城镇化并没有结束，中国城镇化仍具有较大的发展空间。研究表明，预计到2035年中国城镇化率将达到74%左右（魏后凯等，2021），到2050年中国城镇化率将达到甚至超过80%（魏后凯，2014；United Nations，2018），逐步接近城镇化率的“天花板”，届时城乡人口结构和空间结构将趋于基本稳定。这意味着，在2035年之前，中国的城镇化速度将下降到年均提升0.70个百分点左右。尽管如此，这一速度仍将远高于世界城镇化的平均增速。而且，这期间平均每年仍将有1000万左右的农村人口迁移到城镇，未来乡村人口将进一步减少，农村人口老龄化和村庄空心化将越发凸显，村庄数量也将会持续减少。特别是，随着农业适度规模经营的快速推进，未来农业就业人口的比重将进一步下降，农村产业将日益多样化。为适应城乡人口变化趋势、加强农村人口老龄化应对和村庄空心化治理，按常住人口配置公共资源和优化村庄布局就成为乡村振兴中亟待研究的重大课题。

来源：中国农村经济中国农村观察